我们采访了法国设计中生代的代表人物Mathieu Lehanneur,2024年巴黎奥运会火炬设计师。听他讲述了他对设计边界的认知,以及对睡眠这一设计对象的特别关注。
在当今设计领域的前沿, Mathieu Lehanneur是同代中少有的具有跨领域创作能力的设计师之一: 他的设计实践跨越了从工业产品到建筑设计、从传统工艺到新技术。他的作品被美国纽约MOMA现代艺术博物馆、法国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和阿联酋阿布扎比卢浮宫永久收藏,他也在 2015年被任命为华为首席设计师。
Lehanneur 致力于通过他的项目激发和鼓励人的福祉(well-being),并不断挑战对“设计”、“科学”和“艺术”的传统描述。睡眠与他的创作有着特殊的关系:一方面他在多个项目中直接处理过睡眠相关的问题, 比如与雷诺合作的Suite N°4,为Diaconesses医院设计的Tomorrow is another day,和Veuve Clicquot酒庄合作的Once upon a dream等等;同时睡眠与梦境本身也对他的灵感有着特殊的影响。我们有幸在 2022 年 3 月对他进行了专访,我们希望走进深度睡眠的世界,探索梦境和无意识。
Obvision:晚安,Mathieu Lehanneur。您是一位富于灵感、极具启发性的设计师,在边界模糊的设计领域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游乐场,并通过创造物品、空间以及那些带领我们游走于技术和工艺之间,并穿梭在科学性的严谨和艺术式的自由之间的作品,来滋养人们的想象力。
Lehanneur: 我喜欢这个定义。
O:在与雷诺最新合作的Suite N°4项目里,您邀请人们去旅行,去做梦。您对4L车型重新诠释的灵感是什么?
L: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汽车的唯一目标是把你从A点带到B点,这两点之间发生什么并不重要,你必须尽可能快速地到达目的地,伴随着一定程度的舒适度。今天,这个状态显然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们意识到A点和B点已经变得几乎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两者之间。
这辆车的想法是重新思考这个中间环节,看看汽车是否可以成为那个目的地本身。我们试图把自己从汽车性能和外部的身份标签中解放出来。说到底,它是一辆不管是停下还是移动时都同样有趣的车。广告总是向你展示汽车在前进,这显然是汽车今天的定义。但话说回来,曾经想停就停的世界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与见证雷诺4L诞生的那一代人相比,我们这一代人的梦想是回到那个伟大的自由时代:只要你想,你可以在任何地方停下来,你可以在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睡觉,和任何人做爱,亲吻任何你想亲的人而不需要面具......
这个作品试图将汽车从移动工具的定式中完全解放出来,使其同时也是一个建筑物。我们去除汽车中多余的部件,用构建建筑的元素替代,比如透明性、外露的结构,比如能够随心所欲地坐在里面,睡觉,做爱,喝酒,邀请朋友......在这样的狭小空间中,显然需要用一种激进方式来改变。
O: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说:“四海为家,从不封闭在任何地方,这就是居所梦想者的箴言。在最终的家宅里,居住的梦想也受到困扰。必须让对别处的梦想永远开放。”
L: 如果你在我推出这款汽车之前就告诉我这句美丽的话就好了,这将使一切变得更加容易。
O:逃离平凡日常,提供新的探索世界的体验。这是一个让许多人都有共鸣的话题,尤其是在封城期间。疫情如何影响您的设计实践,或者说如何影响您看待设计师这一角色?
L: 我对"逃离平凡"这一想法不太感冒,这也许是我们在疫情之前一直以来都有的愿景。也就是说,我有一个平凡的生活,相对常规、无聊、沉闷和灰暗,然后我会给自己一些不平凡的时刻,这将是在星期五晚上,这将是在学校假期,这将是非常特别的时刻。所以这是一种开/关。关指的是平常的东西,它会占据大量的空间,然后我们将尝试在其中注入一点不寻常的东西。也许汽车suite N°4就是一个例子:让我们确保普通的东西就够了,但要给它注入更多的灵活性。在我的工作中,有一件事是不变的,那就是带来灵活性,带来可塑性,这意味着处理那些被灌输、被强加和传播的限制和边界,这意味着不接受所谓平常的条条框框。无论是否有疫情,我们确实认识到限制和边界的存在,但我们在不断地去试探它们。
O:您是否是通过对日常生活和环境提出质疑来打破限定它们的条条框框?
L: 是这样的。我们意识到在生活中,也许在创意领域里更加如此,人们倾向于为自己构建边界,因为边界显然能让人感到安全。但矛盾的是,限定一个人的生存空间既令人安心又令人害怕。因此,我的想法并不是说这一切都不再存在,或没有任何限制,否则那将是荒谬的:边界存在,但我们可以花时间去试探它们。孩子们来到这个世界时正是如此:边界没有被定义,既没有社会性的也没有物理性的,他们甚至没有真正意识到他们的身体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他们花时间去体验权威的限制,空间的限制,以及他们身体和智力上的限制。当他们长大后,是社会,是学校,是宪法要定义限制。但我认为我们必须保持一种可塑性,并打破某些预先设定的限制,事实上这样的限制并不真的存在。
O:让我们来谈谈睡眠:我们大多知道睡眠的修复作用,更知道睡眠不足会对身体带来有害的影响。通过 "Once upon a dream",您创造了一个专门用于睡眠的空间,以帮助失眠者获得更好的睡眠。您能跟我们进一步讲讲这个项目以及您是如何处理与睡眠有关的问题吗?
L: 这是与 Veuve Clicquot 香槟酒厂的合作。几年来,他们在兰斯附近有一家专门用来邀请他们的著名客户、贵宾、品牌大使的酒店。他们召集装饰家和建筑师来对酒店进行了彻底的翻新,因此联系我设计一个房间。我在参观了这个地方时问酒店总管都是谁要来这里,停留多久,会发生什么。他向我解释说,一些合作伙伴,比如 Kanye West ,在某一个晚上到达后就在酒店开会,开完会后,他筋疲力尽,完全处于倒时差状态,这不是房间装饰能解决的问题。我告诉他们,你们可以以任何你们想要的方式处理墙壁、窗帘和地板,但我要在床上下功夫,因为那是一切会发生的地方。我们要提供的不是法国最美丽的房间,而是最美好的夜晚,在这里人们能够快速入睡并维持安稳的睡眠。我接触了研究睡眠呼吸暂停、慢性失眠的睡眠专家来了解睡眠背后的原理和影响睡眠的因素。对我来说,最终的目标是给 Kanye West 或其他人一种“哇”的感觉,我不希望他们在早上吃早餐时说 "我喜欢窗帘的颜色",而是 « 哇,我度过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夜晚,我很少睡得这么好"。
专家们在睡眠治疗过程中,主要通过光照、声音和温度的逐渐减弱来诱导入睡。他们使用各种技术或方式,但对我来说很有趣的是,这一切不过是日落,不过是一天的结束。也就是说,在原始状态下,一天结束时发生的事情是太阳下山,所以很明显,光线变弱,温度下降,由于我们身体是为此而设置的,人类活动开始平静下来,自然噪音也会变少。因此,意识到最终所有研究都触及了这个有点基本的原始状态,在一个已经与这些原始元素切断的世界中管理这些参数,是相当有趣的。在今天,太阳下山不是一个问题,因为我打开了灯;当外面的温度下降时,我打开了暖气;当晚上声音变低,我不想睡觉时,我放一些音乐。人类希望比自然更强大:当太阳下山时,我创造了一个太阳,当温度下降时,我创造了热量,当声音变弱时,我创造了噪音。该项目旨在重新引入这些原始的元素,这些绝对是这个星球的物理学元素。在我决定进入睡眠状态的那一刻,我不是通过按一个按钮来触发这个程序。我希望它是一个更灵活的、可塑的东西。我安装了一个真正的植物,与活性叶子相连,所以只要抚摸叶子就能触发这个程序。所以当 Kanye West 在晚餐后躺下——这也是一个有点痛苦的过程——他触摸了附近的植物,窗帘慢慢关闭。他水平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着一个明亮的光板,在15至20分钟的时间里,光板会慢慢变暗。同时温度也被控制,在缓慢下降。光线和温度是对身体的刺激,使它最终重新连接到我提到的这种原始状态。因此,这15分钟的过程中,这些参数的变化,使得你的身体开始放松,并接受警觉性的降低。
O:如今,为了便利和优化我们的日常生活,数码产品无时无刻地伴随我们,它们被视为无可替代的基本工具。与此同时,数码产品的入侵又是干扰生活质量的真正原因。在您的项目,例如 "White noise" 或 "Daylight transmitter"中,您是如何看待技术的?
L: 我把科技看作一种工具,一种像木材或金属一样的材料。我总是小心地确保技术本身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它是一个魔鬼般有效的工具,但设计绝不应该是一种对技术的赞美,它让设计师和极客们趋之若鹜,但也只有他们是这样的。对于世界上的其他人来说,只需要给他们一个来使用科技的理由,并让他们放心——科技是在他们的掌控之中的。对于与睡眠有关的科技来说更是如此,因为这是一个人接受自己变得更加脆弱的时间段——人们把意识和无意识的钥匙交给一个他们不掌握、不控制的系统。
在我的项目中,技术被整合并尽可能地消失。作为一个设计师,我可以意识到它的复杂性和开发它所做出的努力,但用户并不关心,而我要确保用户不会问技术方面的问题。比方说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项目,它是医院里的一个数码产品,是一个技术设置相当复杂的科技产品,它通过网络实时获取并编译信息。但从用户的角度来看,他可能是一个几天后就会死亡的病人,或进入房间看望他的亲朋好友,技术本身绝对不是他们会关心的。所以这个产品必须完全消失,绝不能成为一个主题。技术从来不是我们讨论这个项目的对象。对象是关于一个处于生命末期陷入思考、灵性、宗教或非宗教的冥思中的病人。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真正的主题——创造与此有关的一片“天空”,向病人提供再次连接身体的可能性。
O:我们现在的印象是,对技术的使用是在追求性能,并不惜一切代价寻求商业成功。
L: 它最终是否可行?现实地说这并不可行。我们现在在通过视频交谈,视频通话系统已经存在了大约40年。职场现在需要它,因为旅行限制、时间限制、生态影响、全球疫情,无论什么原因,人们必须有一个好理由来使用并控制该技术。在80年代,当我们与所有提供该种技术的品牌交谈时,我们看到人们对此并不感兴趣。科技产品易夭折,大多从来没有成功过,必须等到有一个真正的需求出现。
在睡眠领域中,我们已经看到了头套和各种小工具的出现,但睡眠仍然是一个自由、脆弱和亲密的领域。科学技术可以提供非常理性和医学性的完整数据。但我不认为在这个领域增加一个高科技产品是一种合适的方法。有趣的从来不是我们提出的产品,而是我们设法在该产品和人之间创造出的关系,我们需要设计的正是这个中间地带。
关于 “White noise” 项目:白噪音是一种特殊的声音,它被赋予了某种能力,甚至是一些教派用来让自己进入冥想状态的声音。人们可以直观地感受到这是一种具有人无法控制的力量的声音。当我开始这个项目时,很多人对我说:"别麻烦了。用音响就行。" 如果我这样做,从功能上讲确实能提供一个方案,但用户就失去了控制权。这也是我希望把它变成一个可感知的像气球大小的物件的原因之一。我可以看到它在移动。它实现功能的同时我也保留了控制权,至少给用户的感觉是他保留了控制权。而当他知道可控时,他就会更愿意接受新事物。你必须创造某种可见或不可见的界限,给人们以控制的可能性。
O:在您的创作方法中,您使用技术、科学、自然和工艺作为工具的比例是否有变化?
L: 是的,它肯定已经进化了。几年前,我觉得技术可以提供许多解决方案,科学的理由已经足够。后来一段时间我把这个想法放在了一边,开始研究其他领域,但现在我又重新回到了那种状态,但多了对人的复杂性更精细的了解。在未来十年,我们将能够把这些东西结合起来。在历史上已有足够多这样的例子:我们被一项创新、一项技术所吸引,而我们可以很快看到它如何变得扭曲、危险、可怕...... 我们必须利用已有的知识使之更加完善,而不能无视已经存在的一切,去提出全新的事物。你无法完全掌握所有人的文化背景,但你所提供的一切产品,都会被使用者透过自己的文化滤镜去理解。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要想推陈出新会变得越来越复杂,因为事物在不断地被融合。这就像你带来了一道新菜,一种新的食物,但你必须把它和已经存在的食物混合在一起。所以你会梦想去掉所有的食物,只带来你的完美菜肴。这存在于餐馆中,但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
O:您多次提到直觉。对于每个项目来说,这是您首先考虑的事情,但同时也考虑如何将直觉引入到您提供的互动体验中。
L: 是的。每个人终其一生都不足以掌握所有的文化、所有的历史、所有的心理学...... 所以我不得不凭直觉工作,接受稍微失去控制,让想法本能地流过所有这些滤镜,并接受适当让大脑在无我的情况下工作。这是我常做的事情——它有点像睡觉——将想法、冲动、视觉刺激的萌芽发送到大脑,让大脑做余下的工作。
O:梦和睡眠也是您设计实践中的工具吗?
L: 对我来说,这是睡眠最强大的力量之一。睡眠让我感兴趣的不是正弦波、深度睡眠、快速动眼睡眠和心率的变化——我感兴趣的是大脑持续性地连接各种事物的能力,而这些事物往往无法在技术上或智识上被有意识地结合起来。大脑就像孩子一样,做事的背后总有一个想法,他往往把一些图像和意义用一种完全超出我正常思考的方式连接。睡眠令人着迷,大脑也令人着迷。当我清醒的时候,我试着接受放弃控制,放弃有意识地、费力地拿起铅笔写下我的想法,而是把一些材料送到大脑,任由它发挥。你必须学会信任它,然后它就会发送出有趣的东西。有时需要花点时间才能明白其中的益处。对我来说,这是睡眠的巨大力量之一,我尝试用日常的方式,而非冥想,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这样做。
O:您在巴黎有一个工作室,在纽约有 “Pied à terre” 画廊。我想您经常四处奔波。您是怎么睡觉的?
L: 一般来说我是一个两三分钟就能睡着的人。我发现是智识上的疲劳帮助我入睡。有些日子我更努力地寻找、探索,我会累得彻底,然后在三十秒内就睡着。这是大脑感觉到的这种疲劳辐射到了整个身体。大脑对我说:我已经累了,现在你让我静静,就处理现有的东西就行了。这是相当令人愉快的。
O:您还有什么想实现的梦吗?
L: 我从来没有为自己制定过梦想清单。我唯一一直铭记的是在我最后的日子里,我已经做了我要做的,而不是有些事情我想做但没有做,因为我害怕做。我没有一个关于成功、财富或想做的项目、想拥有的客户的明确目标。
O:这最终与您的设计很一致:掌握一些控制权,但也懂得放手。
L: 说的很对。我是个表里如一的人(笑)。
图片资料:Mathieu Lehanneur
Thomas Chéné
Felipe Ribon
Comments